编者按：在清明节来临之际，本文作者以“唐宋八大家”之一苏轼的口吻，描述了撰写《自题金山画像》时的心境与感受，以此悼念苏轼。

■文/刘鹏（一公司）

　　一路北上，再见故人故地，我常常陷入沉默中，身体像是远远地躲到一角，只眼看着自己的魂魄游荡。不久前，朋友对我提起有传言我早已身死海南，他们也信以为真。想到在雷州与子由、迈儿告别时相顾痛哭，以为永诀，犹在昨日。我何尝不像一个死而复生之人呢？

　　再到金山寺走走吧。几十年间，多次路经此寺，今天再到这里，青丝虽换作白头，同朋友在此相聚的情景却仍让我感到温暖。向寺中的小僧打听，方知佛印禅师早已往生数年，不禁怅然。人生如梦，我们能把握住的究竟是什么呢，其余的朋友如今又都在哪里呢？

　　正在屋中踱着，抬头忽然看到壁上挂着一幅人像，走近一看，怎料他乡遇“故知”，正是好友伯时为我作的画像。我立在画前，感到与它相遇的玄妙，它像是知晓我的心事，恰在这个时候出现在我面前。当下得诏北归，是我万万没想到的。记起自己早已在儋州立下遗嘱，曾以为那就是我的死地了。我也知道身体已糟糕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。真州暴病以来，胃口大大败坏，时而清醒，时而终日疲倦，夜不能寐，仍不见有好转的迹象。如此征兆，想来大去之期不远矣。我所以沉默，所以常常想起从前。

　　窗前绿树四合，荷花正好，一派清绮景色。这时，阵阵恼人的热风扑面而来，如野马奔腾呼啸，卷起烟尘，于烟尘中，我似乎看到由天际涌来的滚滚排浪，狂飙的浪中裹挟着鲁莽、粗糙，唯有夏天的浪才有这份奔放，我竟感觉到了这热风的可爱来，继而又尝到了它的浪漫和悲戚。

　　我幼时苦读经史，少年便有范滂之志，年过二十春风得意，又幸得永叔青睐，以为终于厚积薄发，可以一展胸怀。然天有不测风云，适逢介甫推行新法，我直言上谏，却终于暗暗树敌，自知山雨欲来。而湖州任上的乌台风波终于让我见识到了自己的幼稚，也察觉到我不能容于朝内的原因了。至于后来再度入朝，却一再遭贬，想来与此也有莫大的关系，我更知道，这就是我，改不掉的。不禁一笑，记起父亲的《名二子说》，知子莫若父，父亲早就看透了我。

　　眼前波光潋滟，日光显得不安。我问自己，你到底是怎样的人呢？年少轻狂目空一切是我，栏杆拍遍牢骚满腹是我，冲决网罗舍生取义是我，悲风泣梦不能忘情是我，随心自适平常眼光是我，心系苍生不忘初心是我，空虚无助厌倦怀疑是我，苦乐由之潇洒逍遥是我……有些过去随风散去，有些过去确如胎记，刻进永恒，而那些过去的、变化的、现在的、碎掉的我，都成了我的一部分。

　　我注视着自己的掌纹，眼前飘过缕缕白发，想起古人所谓的“三不朽”。人无法抵挡岁月的侵袭，身体精神的衰退让我更严肃的审视自己。老来的我，明白世间还有太多事是今生没法再办到的了，便放下性格、抱负中的几分固执，没想到这倒让我轻松了许多，于此才初初领会到庄子所言“心如死灰”“泛若不系之舟”的高妙，我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自由和超脱。我这一生，若要拿什么“立德、立功、立言”的尺子来衡量我做了什么，我貌似一无可取，却又分明感到这尺子的呆板可笑。

　　想我有今天的处境，必要与我这口和笔绑在一起，明哲保身？彼时的东坡快意恩仇，自在任性，愿身成骨骨成灰，不知在乱象前还有其他的道理。我还要感谢那些让我饱尝流离之苦的人，没有那些赶尽杀绝，没有监狱和孤独，没有黄州、惠州和儋州，我何以见识到百味人生和心灵化境的洞天？这是他们没有料到的，瞎子抬头始终不会看见星星。我得意于文字，终于见罪于文字，能伴我左右的也唯有那笔，你是一面镜子，一板一眼地映照着我的心，你忠诚于我，我又怎能让你承受委屈和怪罪……嗨！如果非要计较什么“功业作为”，你陪伴我一日看尽长安花，也引我走过那死荫的幽谷，更领我见识无尽风光，你不厌其烦听我谈话，不离不弃任我纵横，你让那个叫苏轼的人曾经活过！

　　朋友，且不管我这老朽之身，也不管你还能写下几多文字，只让我再与你同舞——

　　心似已灰之木，

　　身如不系之舟。

　　问汝平生功业?

　　黄州、惠州、儋州!